第二章 夜里(下)

杨毅回到住处就马不停蹄地把自己做手冲咖啡的那一套东西拿出来。是的,很晚了,咖啡。他就是这样一个咖啡鬼。当然这也是他买威士忌的原因:爱尔兰咖啡就是这样一种非常平衡非常体贴的存在,简直完美——一种叫咖啡的鸡尾酒,会在咖啡因惹得你灵魂跳舞的时候,适时适当地用酒精镇压。

他一边等水烧开,一边在摆弄刚刚翻找行头的时候,在行李箱底发现的一个小盒子里的东西。那盒子上的字条惹得他摄入咖啡因和酒精之前就感到了暖意:“李霄献上,杨兄敬启” 。杨毅忍不住笑了,心想恐怕是公司又出了什么新产品吧。

盒子里的东西是个普通魔方大的半球体,球面看起来都是光滑的屏幕质感,整体的独特金属感莫名给人一种电吉他或性冷淡的电钢琴的感觉。

“开关在哪啊?” 杨毅发现这个小家伙磁石一样的底部光滑无比,“说明书都没有一个?”

水开了。杨毅利索地冲好了咖啡,开始在灶台上加热威士忌。他下意识地哼出一段旋律时,身后忽然也传来了一段乐声,和他哼出的声音很像,但好像更和谐;他暂时还说不出是哪里有着微妙的不同。

杨毅马上意识到这应该就是那个小家伙了:人声……音乐控制?

他转身去看,只见桌上那个小东西的球面闪过一阵亮光,随后似乎显示了一些文字的样子,然后就只见一道扩散的光束打在旁边的墙上。原来是个投影装置?杨毅越发好奇。

威士忌的香气更浓了。杨毅把冲好的咖啡倒了一些进那个酒杯里,又从冰箱里找出两个冰块丢进去。他擦擦手走向那个还在发光的小家伙。

杨毅把那光束转向一面空白的墙壁,按照球面另一侧的指示触控调好了焦。

“欢迎开启您的私人作曲助手”。墙壁上这句话也是李霄自己的手写体,和公司其他产品的默认设置一样。除此之外,是一段循环播放的小动画,这个小半球体旋转着把乐谱投影在四周的墙壁上。

杨毅抱着手臂靠在沙发上,“可以嘛,你小子。”想来李霄接手公司也有将近两年了,这熟悉的创新感让杨毅又感到那种熟悉的兴奋。

他按照这个“作曲助手”背面的操作指示进入新的界面并探索起来,这个球面屏的触感好得惊人。他按照指示绑定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连网,然后逐渐了解到这个产品是如何服务于音乐创作的:首先保真降噪地录音记录最初的灵感,经过数据库搜索提炼各个音乐元素并评估,通过内置的程式对最初的创作灵感提出改良建议。

杨毅忽然又想起他当时决定来学作曲的时候李霄一脸震惊的样子:“这个世界明明已经不需要诗人、画家和作曲家了,机器人可以完成一切。且更出色。”然后补充道:“这个世界需要的是我们。”

“你这是证明给我看呗。”杨毅低头笑了,他甚至想象得出李霄那坏兮兮的得意。

杨毅起身把已经完全冷下来的爱尔兰咖啡拿到跟前,喝了一口。

他忍不住继续无意识地点击那球面屏上消失又出现的各种小图标,其实只是为了这美好的手感。他脑袋里回放着李霄在机场一只手握拳轻轻捶了下胸口,跟他说“想家了随时回来,咱兄弟继续改变世界。”

又是一大口爱尔兰冰咖啡。通常留香更深远的咖啡在酒精的烘托下却显得热烈而急切,而在浓烈的咖啡香涌进身体之后,酒精就好像是从缝隙中渗透进来的——像山间的雾,雾里的风,风中不易察觉的花香——但是更入骨。

“那我们拉出来试试吧。”杨毅咬了咬嘴唇,起身进了房间。

再出来的时候,他拿着那把旧小提琴;神情严肃,像个战士。

架好琴。检查了音准。他俯身把“小助手”调至“创作模式”。又喝了一口他的咖啡兑酒。

杨毅把脑袋放空。咖啡因和酒精的作用让他放松又兴奋,好像只需要听从身体的指示,旋律就自然地在空气中游荡了。他其实很少真的即兴演奏些什么,但毕竟有童子功的底子和过去一年多的苦练,随意地把音符和旋律段落组合演奏的能力还是有的。

一段说不出是什么却多少有些熟悉的音乐过去,杨毅停下来。

他的“小助手”也停止记录,投影在墙上一个“加载中”的界面。杨毅看了下时间,心想也不知道这样的计算需要多久;但很快,墙上就跳出了“创作诊断”。

杨毅之前就料想到,这里会显示对旋律结构、曲风、节奏的分析,估计还会有和已知曲目的拟合比较,最后可能还可以帮你改一下。不出所料,这小家伙在展示出刚刚这段旋律的五线谱之后,分析了旋律和节奏的诸多方面并打分。“这都八十几分也不知道算怎么样。”但杨毅饶有兴趣地翻看下一页时,看到了对音乐情绪和情感的定位分析:“‘渴望和留恋’?‘求而不得的忧郁和悲伤’?这怎么跟心理测试似的……”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已知曲目重合度”一栏,在四五个重合度百分之二三十的“互联网曲目”、自己的创作被标注为“正常原创”之后,有一行红色的小字:

“注意:本曲和本地曲目‘峡湾-梁舒皓.wav’重合度达83%,超过抄袭警戒百分比。”

杨毅深吸一口气,坐在沙发上。

他任凭投影中显示出自己刚刚的乐曲和那个“本地曲目”的五线谱对比,不需要小助手的分析他也意识到了,刚刚自己除了换了节奏型、使用了大量切分音并整体上打乱了“峡湾”的旋律走向之外,实质上其实是重新即兴演绎了这个曲子。

不过还算是高级的重新演绎了,杨毅想,把自己都骗过了。

小助手开始播放刚刚录下来的片段。杨毅大口喝完了杯子里最后的咖啡掺酒。听得出他刚刚挺用心的——用心而努力,像是要证明什么。而在时而抒情时而跳跃的旋律中,杨毅听出了“峡湾”就像影子一样,无法抽离无法剪断,时而藏匿时而张扬。

杨毅意识到咖啡和酒精都得逞了,以和他希望相反的方式——他想自己短时间是无法睡觉了,感谢咖啡;而酒精在让他整个人软下来的同时,好像也为囚禁在他大脑和身体各处的思绪和情感,松了绑。

“你赢了,李霄。”他发现自己说得很大声。

 

不知过了多久。杨毅在滚滚洪流一样的沉静中坐了很久。这沉静不易,他在小助手开始自动播放“峡湾”的时候手忙脚乱地想让它停止,打翻了眼前的杯子;在他着急地大喊“停!”的时候,发现它真的停止了。

他想他可能需要一些新鲜空气。或者海风。海浪的声音可能也行。

杨毅用及其慢的速度小心地把小提琴重新收进房间里的琴盒里。他有些不大清醒了,夜晚、咖啡因、酒精恐怕都是帮凶。他找出一件更厚的外套穿上,径直从阳台走出去到小院子里,再到静寂的小路上。

星星比他想象得少些,应该是月亮太亮了——就那么不圆不弯地斜斜挂在天上,一点云也没有。海边不远,白天走五分钟肯定能到了。但是杨毅有些担心自己不记得怎么走过去了。

他知道“峡湾”的旋律还在脑海中回荡,但是当他意识到自己在自言自语时,同样意识到自己没有在嘟囔峡湾的歌词: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此火为大,……’”

后面什么来着?这是什么来着?

杨毅甩甩头。海浪的声音大了些。

“石唯安!”他一下子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个看起来十分严肃自律的小姑娘时,觉得那种端正向上的气质让他无法将她和“艺术”联系起来。她昂着头说出“‘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的时候,当时颇像个纨绔子弟的杨毅还仔细思考了他自己究竟更像小丑还是更像烈士——虽然最后的结论是都不像,但是可以确定的是那个女生最不像个诗人。

杨毅笑出了声。命运竟然如此戏弄人。

所有的记忆此时都浮浮沉沉地在他脑海中打转,时而清楚时而模糊。杨毅感到整个世界都在经历像是洗牌一样的重排;过去,现在,记忆,现实 ……仿佛都在经历着翻转,重置,颠倒,重现。

“‘此火为大……’”

“峡湾”的旋律还是挥之不去。

“‘此火为大……’”

他还在努力着。

“‘……去远方。’”

十几年前的那天,他原本再也不准备回到学校的那个时候。不就是这三个字挑起了那巨石般的重量,扳动了那失控列车面前的轨道吗?

风越来越大了。像是靠近一只巨兽时,那越发真切而靠近的呼吸。

杨毅脑袋里的洗牌缓下来,暂停在校报边角上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那天,班长去家访为他送学习资料的那天。母亲前脚进厨房,他后脚就进房间把那一沓让人心烦的废纸丢进了垃圾桶。那些好意——无法理解他的人送来的好意,像烫人的毒火,烧得他生疼。

东西太多了,垃圾桶不堪重负。那本英语辅导书掉在地上,里面夹的东西掉落出来——是一个信封。杨毅皱着眉捡起那个信封,同时毫不耽搁地把那本书重新塞进垃圾桶,再向里压了压。

他打开信封就失望了:不过一张校报,日期看起来就是上周的一刊。

和他想象的一样,期中考试的一周,校报里会张榜表彰同学:各年级,各学科,进步的,稳定的,什么什么的。那个时候的杨毅完全没有兴趣,沉重地想以后这些就都和我没有关系了,还是眼不见为净。

就在他准备把整张报纸团起来也丢进垃圾桶时,报纸背面靠中缝一侧一段狭长的文字吸引了他的目光——看起来尽是些短句,像一首诗写在了不合时宜的地方,却又像一棵岩石里长出的劲草,那么倔强。

“《去远方》。”杨毅重新摊开那张被他团过一半的报纸。

确实是一首诗,不长,一小句一小句地,从那页纸的最上边写到最下面。杨毅的目光追着一句句的诗句看下来,很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每一句都催着他赶紧看下一句似的。整首诗都没有什么艰深的词汇,和自己班上那些自以为文章写得好的人不一样。但就是这样简单直白的一句一句,却像一刀一刀扎在敌人身上——如果有敌人的话;又像一声一声呼唤着心里的什么——如果那里还有什么的话。杨毅看得心跳加快,鼻腔漫出一种酸涩的感觉,但他干涸的眼眶里,一双眼睛发出越发坚定的光芒。

他想起自己的父亲——他甚至已经习惯刻意压抑自己想到他了。但现在,他觉得这首诗的每一句都是父亲念出来说给自己听的,就像他从前用简单的几个词、几句话鼓励自己坚持学小提琴、引导他做出自己的人生选择,像他话不多但总是温柔有力地点醒自己,像他直到最后还坚持的那种信任、坚定、温厚和向上的力量。

“去远方”三个字出现了很多次,每一次都伴随着新一层的意境,视角的转换,和更深一层的发人深省。杨毅久久地把目光留在最后一个“去远方”上,大口喘着粗气。他平静了好些时候才意识到应该知道一下作者是谁——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标题下被他忽略的一行小字写了作者的名字,石唯安。事实上,标题的旁边挤着一张小小的照片,是严肃认真的石唯安同学站在主席台演讲的样子。

 

杨毅抬头看的时候,他面前已经是海滩了。

他被海风吹得清醒了些。但思维和记忆都还很碎片化,比如被潮汐的声音包围时,他在想应该用“呼吸”还是“脉搏”来形容这沉睡着的大海才更合适,然后转而想,一个好的诗人或许知道吧;又想,一个好的诗人或许都不会纠结这样的问题吧——

比如石唯安同学。

海浪的声音好像渐渐溶解了还在杨毅脑袋里周转盘桓的“峡湾”的旋律。他大口呼吸着有些清冷的空气,空气里有大海吞吐间不拘小节的咸腥气。

“……花园里的植物偶尔也会去海边走走。”杨毅又想到白天遇到的石唯安——那个他认不出的石唯安——假如她没有说这句话的话。有些遗憾,看样子酒精的作用已经完全消退了;假如没有的话,他或许能把那些在海风中摇晃的灌木看成是来海边散步的家养植物。

杨毅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大海走去,每一步都使得更多的沙子灌进鞋里,但他却越走步子越大了。月亮低低地挂在海面上方,铺出一条通往天边的路。这场景最惹人生出些疑惑、惆怅又温存的思绪了。

杨毅在海潮可以接触到的最远一圈站定。月光下,脚下的浪花闪着微光。

他拿出手机,找出下午要来的那个电话号码,石唯安的电话号码;然后进入短信界面,自然连贯地输入一串文字之后,点击发送。

然后他把手机收起来,头也不回地朝住处走去。回去后,他简单迅速地洗澡,然后上床就睡着了。

凌晨四点二十。“叮——”一条消息安然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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