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里 (上)

杨毅感觉到自己可能踢到了什么东西——他的运动耳机帮他滤过了脚步声以及易拉罐滚动并撞击路肩的声音。他和这先进的玩意儿还没过磨合期。这对耳机是好哥们儿李霄在机场送别的时候,专门追上转身去安检的他塞进手里的:“这小家伙我刚入的,用着还不错。你这大音乐家,让我也沾沾光。”杨毅当时就说也不知道是谁沾谁的光。说真的,有几个人有这样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给你装着带走还生怕不够的朋友?

那个被杨毅踢开的易拉罐停在一个坐在路边草地上的流浪汉脚边。

“Come on, man! 10 cents plus labor, and traffic? (得了吧哥们!,一毛钱,还需要自己辛苦上路?)”流浪汉吐词不清地嘟囔。

杨毅愣了一下:一毛钱、劳工和交通?他忽然想起加州那个关于回收瓶瓶罐罐的法案,意识到这个人大概以为自己把易拉罐作为施舍给了他。他忽然庆幸这个人没有因为这样一种施舍被激怒,随即又为面前这个人感到悲哀。

他把目光落在这个落魄的人身上:他叉着腿坐着,看起来是个高大而干瘦的家伙;身上穿了一件脏兮兮的夹克,裤子上有破洞和泥点;身边一个锈迹斑斑的小推车上堆满了破烂一样的东西,把手和栏杆上还系着很多破旧的塑料袋;他抠着自己的手指,一阵臭烘烘的味道散发出来。

“Any change? (有点零钱吗?)” 他抬头看看杨毅,问他要零钱,一副并没有打算要到的样子。

“Hold on, dude. (等下,伙计。)” 杨毅不自觉地伸出两只手举在胸前,彷佛是拒绝又仿佛是在向对方展示自己两手空空并无恶意,“Just don’t go away, okay? (别走开,行吗?)”

杨毅又向自己先前走的方向走去,不过步子大了很多快了很多,甚至接近小跑。他隐约听到身后那人懒懒地说:“Why d’ I listen t’ ya, man? (我凭啥听你的啊,哥们儿?)”

“不听你不就亏大了。”杨毅自言自语,右边的嘴角不易察觉地上扬。

他走进超市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有几颗异常亮的星星挂在深蓝色的天边。

 

他是来买咖啡豆和威士忌的。

排队的时候他在听一首叫做“Golf on TV (电视上播的高尔夫)”的歌,来自他不熟悉的歌手和风格。下午坐唯安的车时,他在控制面板上看到这首歌停在快结束的位置。李霄送他的那高级耳机让他在嘈杂的超市里也听得清每一句,只可惜并不是每一句他都听得出歌词。他只觉得安静的混响、并不跳跃的节奏,和偶尔听出的一些阴沉意向的词汇、和相较而言意外冷静的唱腔,让人有一种温和的疑惑和舒缓的忧伤;像深夜里缓缓吐出的烟圈,像熟睡的海潮,静水流深,意味深长。

“Next guest! (下一个!)” 收银的大妈带着西班牙腔。

杨毅反应过来赶紧向前走去,只希望这只是人家第一次叫他。

结算时他专门拿出一张储蓄卡,在支付界面跳出是否提现的时候选择了“是”,在几个金额中犹豫了一下选择了最大的“20块”。

他拎着纸袋子重新走回停车场,来到刚刚遇到那个流浪汉的地方。那人果然没有动地方,现在正歪着头眯着眼打盹。杨毅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刚刚收银员给他的20美元。

“Hey, sir. Here you are! (嘿,先生。给!)”杨毅用他空出来的右手把那张绿色的钞票向前递出去。

那个人显然一副被惊醒的样子,全身一颤之后眼睛和嘴巴几乎同时张开——眼睛似乎因为很难睁开还滞后了些,他伸出脏兮兮的手去揉,然而嘴巴已经嘟哝出了个不雅的词汇。但当他看到自己面前那张墨绿色的纸片时,眼睛顿时睁大了,干净的眼白在他脏兮兮的脸上显得尤为突出。

流浪汉甚至没有伸手去接那张钞票,他从下到上重新打量了面前的这个亚洲人,张大嘴巴一字一顿地说:“ARE YOU SERIOUS, MAN!? (你——认——真——的——吗?)”

杨毅差点被他的反应逗笑了,但他及时地把那变成一个友好的微笑:“Sure!”说着又把举着钞票的手向前伸了一些。

“Ya wan’ me do something for ya, don’t ya? (你是想让我帮你做点儿啥吧?)”那人依然没有伸手。

杨毅歪了歪头:“I want you to take care of yourself. (那就照顾好自己吧。)”

那人喉头发出干哑的声音,像是咳嗽,又不大像。他两只手在裤子上抹了抹,然后毕恭毕敬地轻轻接过那张钞票:“You’re a good man, aren’t ya? (你是个好人吧,对吗?)”

“Sometimes, (有时候吧,)”杨毅耸耸肩笑了,“Yeah. (是这样的。)”他转身继续往停车场边缘走去。

“I’m Mike! You have a good night, sir. (我叫Mike。祝你晚安,先生。)”那人口齿清晰地说,听起来竟然都有些不像他说出来的。杨毅回头,看到他站了起来,两只手在头顶挥动。

“I’m Rick. You too. (我叫Rick,你也是。)”

 

杨毅找到自己刚租来的黑色本田轿车。天已经黑透了。

他把刚刚拎着的纸袋放进后备箱,同时心里认真地想法律规定车里是不可以放酒精饮品的;然后又笑话自己,心想恐怕没有太多美国人真的像他这样想过。

打火。汽车的蓝牙又自动连接到手机,他刚刚没听完的那首歌又缓缓地填充了车内狭小的空间。他又回到这和唯安或许有着些许联系的音乐里:“…some people watch golf on TV, and neither of those things makes sense to me… (…有些人在电视上看人打高尔夫,这些事我都不能理解…)”杨毅好像又错过了歌里唱的其他“不让人理解”的事情,但他好像忽然听出了这首歌里温暖柔软的部分。

杨毅索性又熄火,让车子就只为音乐供电。在这一下子安静下来的车子里,在深蓝色的夜幕下,晚风有些冷了,而那种最开始的疑惑和刚听出来的温柔都更清晰了。

石唯安……好像确实也是不大能让人理解的。杨毅想。

杨毅又像下午在海边的木椅上那样,双手交叉在后脑勺,靠在驾驶室的座位上。

那恐怕至少……十几年前了吧,杨毅想。他觉得自己很老了,实在是太多年过去了;或者说,太多事积压在了这些年里。可那些年轻的日子现在想来却还那么年轻——真是太不公平了。但是好像已经来不及了,他像是被什么强力的东西吸进去一样,好像不仔细又完整地回想一遍这段浮出水面的年轻时的记忆,他的大脑就不能进行下一个功能了。

 

那年他高二,阴云刚刚开始笼罩在他原本晴空万里的人生之上。这是他最开始体会人类复杂情感和情绪的时候,以一种急剧震颤颠覆的方式。回想起来,杨毅还是会觉得胸口发闷,仿佛吞下了苦楚又难以消化的什么——这样的什么,竟然让他消化了十几年都还如此地挤压在胸口。

当时他和母亲刚刚搬进那个狭小的一居室。为了省钱,他们俩自己清扫了整整三天——讽刺的是,在那之前他们甚至没有做过诸如叠衣服、收拾碗筷这些最简单的家务。杨毅记得自己当时每天累到完全可以躺在床上就熟睡过去,但可惜先前房客留下的积年污垢似乎根本无法清除,更何况是达到他和母亲从前的标准。

直到班长去拜访的那天,杨毅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去上过学了。

那天他吃过早饭就去建材市场了——早饭还是沉默压抑的早饭,去建材市场是他当天提出的:一是家里的窗漏雨太严重了,二是房顶和墙壁上的霉困扰他太久了。母亲默许。一个月来,他们似乎因为这巨大的变故缓和了关系,但似乎也很难忽然进入亲密的状态。沉默是温柔的,温柔是难得的慰藉。

杨毅进屋,大口喘着气,满手的灰尘让他不想擦满脸的汗水。单脚站着换鞋的时候,他听见母亲在厨房难得地提高嗓门,说:

“杨子啊,今天你们班长来过了。”

班长?这个词汇竟然陌生得让杨毅愣了一下。

母亲从厨房走出来。直到那个时候,杨毅看到穿围裙的母亲都还觉得很别扭。

“就是那个挺瘦小的男同学……”母亲有些不安地解释着,小心打量着杨毅的神色,“他说代表老师和同学们来看看我们,没想到你没在。”

“哦……哦。”杨毅好像忘记了手脏,下意识地低头挠了挠后脑勺。

他抬头看到母亲手里拿了个手帕,好像很犹豫着又想要给他擦汗的样子。

杨毅干干地清了清嗓子:“我去洗把脸,妈。”

从巴掌大的厕所出来,他发现餐桌上摆了一杯清水。母亲正从卧室出来,手里拿了一沓大小不一的纸张和花花绿绿的书。

“小伙子大大方方的,挺开朗。”母亲自顾自地说,“班里的老师同学们都挺关心你的。喏,这些是他带给你的。”

杨毅一口气喝掉了一整杯水,抬起头看着母亲:“是来催我去上学的吧。”

母亲倚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儿子,没有说话。半晌,她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杨毅面前的餐桌上,转身回了厨房。杨毅听到劣质的排风扇声音又响了起来。

他又灌下一杯水后,开始随意地翻动那一沓东西。

“物理重要公式梳理”、“有机物专题反应整理”、“古文背诵清单”……杨毅皱皱眉头摇摇头,翻得更快了些。“期中考试自省清单”、“家长会阅读材料”……杨毅看到再接下来是他错过的期中考试中各科的试卷,黑压压的问题下面白花花的空白。杨毅长出一口气,直接翻到最后,原来是几本参考书:“物理习题集”、“古文三百练”、“英语语法专攻”。

在杨毅向后完全靠在椅子上之前,他注意到那本英语书里好像夹着什么。

 

杨毅胡乱收起桌上的纸张和书本,走进卧室。他并没有马上出去,而是等母亲做好饭、把饭菜都摆上桌,在门口唤他时,才从书桌前的椅子上起身重新走出去。

母亲注意到房间里的垃圾桶被刚刚那些东西塞得满满当当。

饭桌上,母子二人照旧沉默。

良久。杨毅说:“妈,我明天回去上学。”

 

杨毅被面前开过的一辆皮卡的大灯晃得眯起眼睛,这让他又一下子回到加州海风中微凉的夜。车里依然是那首歌:“… neither of those things makes sense to me…(这些事我都不能理解)”

他意识到已经不早了,重新发动汽车开上路。

车子在沿海公路上行驶。已经比限速快了,杨毅还是在被一辆辆汽车超过。

他随着音乐在键盘上打着拍子。看着自己的手,他想起唯安小指上那个别致的戒指。

“如果不是这丫头,我又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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