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Wedding March

结婚进行曲。

好像哪里都是绿色。树木苍翠,草地青葱;椰子树,芭蕉,玫瑰丛,葡萄藤,青苹果,奶油色的康乃馨,睡莲的新叶,文弱的盆栽,强壮的水杉,爬山虎,三叶草;墨绿,碧绿,青绿,油绿,水绿,嫩绿……就好像全世界的植物都不远不近不即不离地站着,然后所有这些不卑不亢的绿色在温和却有力的小提琴中,粗糙地混合消融在一起——像喝醉的印象派画家拿了把旧刷子——变成同一种令人不解的,复杂的,难以调节难以领会的绿色。

这小提琴的声音愈发厚重,像密不透风房间里老旧的风箱,深沉地喘息,祈求疏解。斗转时刻又瞬而明亮,像攀天的旋转楼梯尽头的天窗,天窗外开阔明丽的风景。意境空阔时,弦乐的声响又被钢琴救起,仿佛云端又架起阶梯,优雅轻盈地款步而上便可达朝阳。

石唯安感到惶恐。好像在这惶恐之下,周遭令人困惑的绿色和耳畔胸腔震颤着的音乐都更加模糊了——扭曲,旋转,幻化无形。她感觉到自己在大口喘气。心跳持续加快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左边恍然出现一道明亮温暖的光芒。

唯安并没有朝那个方向看过去。相反地,她感到自己闭起了眼睛;但她确信无疑,这样的明亮和温暖,只可能来自这一个人。

是左晨。

唯安感到自己被他的光芒环包着。她还是闭着眼睛。她能想象自己雪白的婚纱和左晨一尘不染的礼服,在这混乱的绿色和乐声中,是出挑的。

他们缓缓向前。

唯安始终没有转头看身边这个散发太阳一样光芒的人。她只知道自己轻轻挽着他强壮的手臂,向前;慢慢地,再向前。他们走到一个面容和蔼的老人面前。

老人笑纹如花。唯安感到扑面而来一种难以形容的熟悉感;但同时,她不知道这样熟悉从何而来。她感到自己也露出笑容。

嗡嗡哝哝的声音在乐声和杂乱的绿色上空回响,老人庄重地说着什么,唯安恍惚间不能理解的什么。然后她感到自己下意识地转向左晨的方向,伸出左手。她觉得自己好像很高很高,左晨高大的身躯半跪在自己面前竟然显得很小很小。他轻轻取下唯安小指上那个戒指,放在唇边吻了一下,又把它戴在了唯安的无名指上。

唯安听到喧闹声,她感到那并不来自人群而是周遭的绿色——她回望他们走过的路,深深浅浅的绿色好像都在不舒适地扭动。

唯安有些害怕,好像那来自左晨的温暖和光明都变弱了。她慌忙转回头——

左晨不见了。

唯安的婚纱落上了斑驳的血迹——那暗红色的斑点一个个晕染开,从她的裙角一直爬上她的身体。

那个和蔼的老人还在。但此时,他已换上了另一副面孔:一张年轻得焕发油光、神情得意的脸,是那个人的脸。这张脸从微笑变成大笑,嘴角流露出的不仅仅是喜悦,好像还有什么,让人恐惧却无法挣脱的什么。他一直在笑着,整个身体都因这笑微微颤动。

唯安开始尖叫。

 

唯安发现自己全身是汗坐在床上,大口喘气。一时间不能回过神来,她只觉得自己周身疲软,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掺杂在一起。

她手托着好像很沉重的脸颊,坐了好一会。梦境和现实还是缠绕在一起,旋转,扭曲,惹得她头晕心慌。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左手检查小指上的那个戒指。

还在。那个钥匙环戒指。还在唯安的左手小指上。

好像忽然被触碰到了什么很敏感很脆弱的地方,她用右手环包起这戴戒指的左手,贴在胸口,低头哭了起来。

唯安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哭过了——从前那些在噩梦中惊醒的日子,当她惊叫着醒来时,安安都会悄悄跳上床蜷缩在她脚边,不撒娇不发出声音,就只是用她那浅蓝色的眼睛看着她。这样安静的温柔让唯安感到一种坚强的力量,就好像安安是在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会好起来的,我等你。

唯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是因为梦,梦里的人,梦投射出的恐惧……还是想念安安呢?她并不想去思考这些,在这样的夜里。

许久。她慢慢平静下来,摸到床头柜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她索性打开台灯,赤脚踩在床边柔软的地毯上,把窗子开得更大了些。

“才四点多,继续睡吧。”唯安像是在小心地鼓励自己。

当她关了灯回到床上,才发现手机的消息提醒在闪烁。往往半夜发现的消息唯安都是不去理会的,但今天,她格外需要安心地睡下。

是一条短信,来自陌生号码:

“谢谢你,石唯安同学。十二年前,你改变了我的人生。”

唯安皱皱眉头。

她都把手机放回去了——太突兀了,这是什么呢?但她脑袋里的日历不自觉地翻回去:“七年了,七年前是……大三;”唯安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再三年,是高三:这就是十年——”

“所以是高二?”一个模糊但是隐约很明亮的印象跳进来,唯安被那个时候截然不同的世界和年轻的自己惊了一下。类似这样猛然闯进来的模糊记忆好像很熟悉,好像不久前才刚刚体会过一次。

她重新抓起手机:

“是你吗,杨毅?”

 

去见Mack需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假如不堵车的话。唯安喜欢这段路。

因为太熟悉了,唯安甚至不需要导航。她总是随意地驶入一条居民区的小路,慢慢地,静悄悄地;再走上另一条——只要方向对就行。这里的房子都很精致,看不厌的、各不相同的精致。各家有各家的院子,前院后院不一样的设计:严谨勤劳的居民会保持草地的清洁和整齐,稍稍不经心的,门前落得满是橡子;柠檬树站在院前再常见不过了,配合不同季节里不同颜色的花树和多肉植物;别出心裁的主人还会设置各式的彰显个性的主题,雕塑、喷泉、耶稣像、后现代艺术难懂的布置……总是给你惊喜。房子本身就又是另一层面的建筑大赏:古典田园的,现代简约的;这户人家有宽敞舒适的大阳台,另一家的弧形落地窗也别出心裁;屋子的颜色也各有风格,像甜品店让人垂涎的各式蛋糕……在不得不上高速之前,唯安总是很享受这一带居民区的景致。

继续向南,是蜿蜒的十七号公路。唯安最开始也怕这陡折蛇行的山路,怕大心脏的美国人把限速当最低速、拐弯处还不忘超车——没想到自己后来也入乡随俗变成了这样。离开了土地平阔的地区,植被更密颜色更深,阴影和阳光反差更显著,开阔处看得到陡坡下的谷底,山腰间一碧万顷的水库——开上这条路就一头扎进了山里。爬升,再爬升,斗转,绕回来,继续爬升。加州是多元的,唯安一直保持这个看法;而这一带的山,山里的大森林,恐怕涵养着文明中最接近自然的野性和生机。

山路尽头,唯安继续开上一号公路,著名的一号公路。一路向南,右手边就是宽广无垠的太平洋。公路宽时路过城区小镇,逐渐变窄时两边都是大片的农田,泻湖和河流中住着海獭和水鸟。依着地势的起伏,有时需要爬上温和的山坡;在路的最高处可以看到远处近处绿织布一样的山坡上点缀着房屋和城镇,藏在山间的云雾里,再远处的大海一直延伸到天尽头,那里时而也有云,在慷慨的太阳光里骄傲地闪耀。唯安第一次走这条路开到这最高处时忍不住哭了出来——她也不清楚为什么,但好像单独拿出这每一样景致都美得让人感动:这山,这绿色植被,这温馨的镇子,这云,这太阳,这蓝天,这海……公路上还有许许多多的车在太阳下反射着发烫的光,唯安不知道那些车里的人有没有感动,有没有哭;她也不知道假如自己就是那些人,还会不会感动,会不会哭。

 

从一个隐蔽的出口下高速,再经过蒙特雷一个安静的居民区,一个山脚下老旧却别致的小房子,就是Mack家了。

不需要门铃,他前院那个铁艺雕花的拱门从不上锁。唯安小心地打开门闩,穿过院子时,一只短毛猎犬会远远地摇着尾巴叫两声——这是在告诉主人,有客人来了。

虽然已经再熟悉不过,但唯安还是会忍不住感叹Mack家考究的厅堂内饰和旋转而上的扶梯,忍不住用手抚摸着那红木扶手上楼。他的办公室在二楼,油亮厚重的门上永远挂着那个写了花体字的小木牌:“No need to knock. Come on in. (无需敲门,请进)”

 

“你今天真是美得惊人,我的孩子。”Mack慢慢地从桌前起身走向门口,亲切热情地张开双臂。

唯安自然地道了声谢谢,然后迎上去和他拥抱问候。

“近几天好吗?”Mack示意唯安在对面坐下,自己又缓步走回他巨大的办公椅。

唯安喜欢他说话的感觉,那种美国老学究的感觉——吐词缓慢而清晰,顿挫间流露出很智慧的优雅——但唯安同时也忽然意识到昨晚梦中那个亲切和蔼的牧师是谁了。

“我……还好。”她赶紧回过神来,“差不多都打点好了,你知道的。”

唯安再抬头时发现Mack已经从背后的酒架上拿出了一瓶香槟,他又转身去拿两个瘦高又精致的杯子。“好啦——喝酒之前,我们有没有要紧的事要先处理来着?”Mack挑起眉毛一副老顽童的样子说,“唔……看起来,恐怕有那么一点?”

“恐怕是,”唯安也露出一副调皮的样子,“但也不影响我们先喝酒。”

唯安估计Mack这双手此生曾开过无数香槟,但她还是很享受老爷子故意逗她开心一样,笨手笨脚地打开铁丝,假装心惊胆战地松动软木塞,然后大惊小怪地看着塞子被弹开,泡沫和酒水喷射出来,洒在他硕大的办公桌、舒适的椅子和珍贵的地毯上。

“别担心,别担心。”Mack愉快地喘着粗气,把面前的两个杯子倒满酒,“老头子Mack完全掌控了局面。”

“那是当然。”唯安笑着接过一杯。

 

Mack用两根手指捏着酒杯,面带微笑认真地听完了唯安的梦:“这可真让人沮丧,我最后竟然变成了那个人的样子!”他一副严肃的样子,话说完又忽然挤挤眼睛,“——不过话说回来,能为你主持婚礼,是我的无上荣幸。”

“还能是谁呢?”唯安轻轻晃晃自己的杯子。

Mack满意地笑了。他又喝了一口酒,凝神片刻;然后转向唯安,认真地看着她: “Vivian,我聪明的孩子。五年多了,我看着你坚强地生活、成长,自我疗愈,像一只勇敢的小鸟一样逐渐重新丰满羽翼……我非常,非常骄傲。你和来我这里的大多数人不同,恕我直言——你除了被我帮助之外,你还一直在学习如何帮助自己,帮助更多的人。”

唯安低下头看着自己杯子里的香槟。

“所以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个梦对你而言代表着什么。”Mack等待唯安重新抬起头来接过他恳切的目光,继续说:“但是孩子,我希望你还可以学会……走出去,站在太阳底下。”

“太阳底下?”

“对。想想看,除了我,你还会跟谁讲你这个梦吗?我打赌没有了。那假如没有我,你跟谁讲呢?”Mack的语速好像异常着急,“我希望你可以有另一个人,另外的很多很多人,可以说起你的噩梦——还有别的什么。就像一群伙伴,走在太阳下面,他们的故事也都能晒着太阳。”

唯安不易察觉地晃晃头。

“亲爱的孩子,我想你也足够聪明——清楚我并不是说你没有朋友。”Mack重新给自己加了点酒,“让噩梦过去有很多种方式,首先你需要醒来——但它可能还依然很可怕。要想真的不再怕它,你需要不再把它当作噩梦。当然我不是说这很简单,事实上它太难了。”Mack顿了一下,用浅灰色的眼睛看着唯安:“我想这过去的几年中我一直在说这样的话:这样的噩梦曾发生在你身上,不怪你,这很不公平;但是亲爱的,它已经过去了,你已经走出来了。”

唯安深吸一口气。

“我觉得你准备好了。”

唯安喝完了自己杯中的酒,Mack及时地为她斟满。

“我想……我可能……还是在害怕回去,害怕结婚这件事。”

Mack深深地点头,并不说话。

“即使在梦里,我也始终没有看到他的面孔。”唯安抬起头,看着雕花天花板的一角。“他还是那么温暖那么明亮——但也是那么陌生。”

“Vivian,你们之间发生着少有的伟大的爱情,我从不怀疑。”Mack把酒杯放在一边,抱起双手,“但是你们不该被约定捆绑,孩子。我想他也会心疼为此而焦虑的你;而换做是你,也不想让他被这本应是美好的事束缚,对吗?——别急着想后面的事吧,不论之前约定得多么牢不可破。想想看,你们刚刚经历了不可思议的伟大的等待,终于等到了彼此,应该先享受陪伴。”

Mack的神奇魔法之一,唯安想,就是先避开你最怕的问题而解决其他。当你发现除此之外的顾虑都变轻之后,他又像个老顽童拿着放大镜一样研究起这个最先避开的大家伙。

比如现在,唯安也意识到了,她最怕的不是回国,也不是婚姻——左晨,唯安等待了七年的温暖和光明,他还是曾经的那个左晨吗?

“我信任他。就像信任你一样,我的孩子。”

唯安胸腔涌上一阵暖意,随即冲上面颊,又在鼻腔里打转。哭是可以的,在这个房间里,她想,就像很多年中的一次又一次。但今天,她好舍不得哭,就好像哭过之后她就要铁马金戈地上战场去了。战场上没有Mack家淡淡的熏香味。

 

后来他们又一起听音乐——Mack家立式的留声机和无数黑胶唱片一直让唯安流连。老爷子把几十年的珍藏拿出来给唯安一一品鉴。他还带唯安到他房子的各个隐蔽房间参观:他打猎的各种战利品和孩子们小时候的手绘、奖牌放在一起,他的健身室中央放着落了灰尘的台球桌;他的书房在需要爬梯子才能到的阁楼上,倾斜的屋顶上开了窗,窗外就是宁静的小镇和寂寞的海。

他们的笑声在老旧的房子里回响。

许久,好像谁也舍不得停下来。

“孩子,这个是给你的。”Mack从口袋里掏出个精致的天鹅绒小盒子。

唯安惊讶地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个水滴形状的水晶吊坠。

“你知道的,我后半生都是自己过。”Mack的声音轻轻的,“但她一直住在我这房子里。这是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最喜欢的一件。”

“不,Mack,这太珍贵了,我不能……”

“对我来说,你也非常珍贵。”Mack露出温和的微笑。

 

告别的时候,Mack倚在房门的门框上,手上缠着猎犬的长绳。

“你记得来这里的路,对吧?”

“永远。”

唯安转身走过草木深深的前院,出了铁门,转身又挥一挥手。

 

她回到自己车里,静静地伏在方向盘上很久;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拿出那个天鹅绒小盒子,打开,取出吊坠,戴在颈上。她没有哭,相反地一种类似喜悦的期待感让她十分舒爽——好像每次从Mack家走出来都是这样的感觉;这最后一次,也不例外。

 

就在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收到了两条消息:

“对,是我。我们可以见面聊聊吗?”——中午十二点十分。

“如果今天不方便,这周的任何时候都可以。”——下午两点四十。

唯安把这个陌生号码备注上姓名——杨毅。然后开始回复:

“我现在要去水族馆,就在你住的地方不远处。如果方便我们可以去那里见面。”

 

她又深深地望了一眼Mack家的院子和房子,开车驶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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