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唯安跨出咖啡店门口时,戴耳机的手顿了一下,因为她还没被音乐淹没的那只耳朵隐约听到前台的店员,一个看样子马上就表演起说唱的黑人小哥,吃力却十分自信地大声吐出一个很中式的名字:
“Yang-Yi?”听起来就好像一个拖了长声的…“痒——姨?”
唯安觉得好笑,想象这个名字实际上的读音——“洋溢”?她发现自己一天以来都十分沉重的嘴角终于放松了一些。是个会让人有美好联想的名字了, 她想。可是什么姓氏会更搭配呢?一下子地,她稍稍放松的表情再一次沉重起来:假如有姓氏,我的安安姓什么呢?是姓石还是……左呢?
这些细密的想法都发生在她戴上另外一边的耳机在咖啡店门口一个空桌前坐下的时间里。当她坐定,眼前就只剩下一望无际的太平洋、海浪和鸥鸟的时候,这些就都被冲淡了,像海水撞上崖壁变成亮晶晶的雪白泡沫,最终又消融在海水里。夏日里午后三四点的加州,时间好像过得很慢;总是到日落时分才恍然意识到,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手上的牌子响了,比唯安想象的要快。她停掉音乐重新走回店里。还是那个黑人小哥,真诚地笑着摇动手上一个杯子,两排牙齿格外闪亮:“Vivian?”然后麻利地把杯子放在台面上又介绍了吸管、各种调味品和纸巾的所在,然后亲切地问还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唯安也回以大大的微笑,谢谢,不用了,祝你今天接下来都很好。
“也祝你拥有精彩而不同的一天!”小哥的声音在身后落下。精彩而不同。唯安觉得有趣,因为这实在是个不一般的说法——大多数的人都会惯性一般地说出“你也是”,最多非常礼貌地把你说的原样说一遍加个也。可能确实是个有趣的小哥吧,她想,每天工作在这样的景致面前恐怕也很容易变得不一般。
再一次坐在门前同样的位置,唯安打算换点音乐。她转身在包里翻找手机,看到包里自己随意放置的各种小东西有些惭愧,不自主地露出难为情的笑容。她抬头,目光撞上一个正朝她走来的人。
“石唯安同学?”
唯安一惊,不知是因为“同学”二字已经太久没有出现在她名字后面了,还是因为面前这个穿深蓝色亚麻长裤白色polo衫的陌生人,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她讶异地站起来,刚刚好不容易找到的手机又被随意丢回包里。
“你…是?”
来者一阵爽朗的笑。他把冷饮换到左手,右手在裤子上悄悄擦了一下又快速伸出来:
“杨毅。附中的。”他看着唯安疑惑的眼睛稍稍明亮了一点,补充道,“当年艺术生活动,我坐你左边儿。”
唯安的眼睛彻底亮起来。她不知道是因为他乡遇故知,还是分不太清左右的自己惊讶于对方竟然记得十几年前,他坐在左边还是右边。她赶紧伸出手,轻轻放在对方温暖干燥的手上,握了握。“是你呀,竟然是你。”
杨毅低头看了看刚刚唯安坐的桌子,好像是在用目光询问是否可以在她旁边的位子坐下。
“Sure!”唯安下意识地热情地反应。
这些年在加州格外充足的阳光和格外热情的人们中间,她渐渐也成了这样——陌生的路人迎面走来会互致微笑甚至问候,大嗓门,随便穿件舒适的衣服但只要有墨镜就可以出门,皮肤晒成小麦色,不拘一格——和她刚刚来这里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可在下意识的反应之后,她忽然担心起来:另一个中国人会怎么看?她想到刚刚听到店员小哥叫的那个名字,想到在这里的中国人也往往入乡随俗把名姓分开。这样一个人会怎么看?“怎么还说英文?”“这么多年不见原来你成了个半拉美国人?”“是不会说中文不会做中国人了吗?”…… 停!唯安在心里跟自己说,停止。这只是一个再常见不过的词汇和再常见不过的反应,听着,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之所以这样慌张只是因为又想到马上要回国,强加给自己这些没有必要的评判。
杨毅显然察觉了什么,但是差异的神情也只是一闪而过,温和又自然地地说:“Thanks.”就示意唯安一起坐下。
你又想多了吧,Vivian,唯安悄悄地想。
“太巧了,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你?”杨毅先开口。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海浪一层一层地推上沙滩,又缓缓退回去。
唯安此时才安下心来思考这件事。记忆在脑海中漾开,模模糊糊。本来她也只记得杨毅刚刚提到的艺术生活动的事情,但她现在努力想,却也再想不出和这个人的任何其他交集。她想不出这个人身上那种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但转念想到关于过去的诸多回忆里,有太多都被她逃避着遗忘了。她觉得可惜,又不那么遗憾——毕竟这样的逃避其实是在保护着她。
“是啊,真巧。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唯安友善地望向对方。
“这个嘛,就说来话长了。”杨毅继续盯着面前的海滩,“你呢?”
“那我恐怕也是说来话长。”唯安笑了,低头用吸管拨弄冷饮里的冰块,“那长话短说呢?”
杨毅转头看着唯安笑起来弯弯的眼睛:“终于狠下心要去追随梦想了,来了美国,一周之后就要开始奋斗了。”
“梦想?”
“音乐。”
“怎么追随?”
“去学作曲。”
“去哪呢?”
“伯克利。”
“哇。”唯安伸出手,沿着海岸线的方向往北指去,“那个伯克利?”
杨毅似乎对于刚刚这一连串的对话非常享受。问答间,他整个人向后靠在了复古的木制椅子上,两只胳膊都搭在扶手上。他夸张地沿着唯安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个方向好像也是无边的海、沙滩和藏起来的城镇。
他摇摇头,同样伸出手指向唯安指的方向,然后向右转过六七十度的样子:“是东边那个。波士顿。音乐学院。”
“哦哦!”唯安觉得也是意料之中,但还是意想不到地皱皱眉,“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奋斗之前先喘口气,放松一下。”说着,杨毅把两只手放在脑后交叉,一副无比惬意的样子。眼前的沙滩上有个小女孩举着风车跑过,惊起几只海鸟。“你呢?”
“我今天来看一个朋友,路过这家咖啡店。”
“果然说来话长!”杨毅笑了,两只手依旧放在后脑勺,转头看唯安。
唯安不好意思却又很调皮地笑了:“这不是长话短说嘛。”
杨毅的目光又回到海滩上。他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你在这生活很多年了,对吧?”
唯安并没有回答,似乎对方并没有问什么,就只是在陈述一件双方都知道的事实。这样的感觉好像有些熟悉,她想,就像每次她的咨询师温和地用提问的方式陈述她的内心,她都不需要说什么——对自己来说是熟知却尽力躲避的事,而对方像个敏锐的猎手不需知晓却了然于胸。
现在不同的是,并排坐着的他们甚至没有看彼此的表情,唯安却感觉到类似的洞察和无需表达的认可——但这实在是个非常容易推知的问题啦,她安慰自己。海滩上玩风车的小女孩继续跑着,传来阵阵笑声,唯安好像可以感觉到杨毅安静而满足地笑着,仿佛看着自己的女儿在玩耍。
记忆忽然清晰了一些,在这习习的海风中唯安竟然记起来一点点十几年前那次艺术生活动。当时大概也是这个样子,他坐在她的左边,都是刚入学的高中生。好像是学校把有各类艺术特长的新同学聚在一起,旨在指导大家选择继续选择搞艺术还是把重心放在学习上——虽然恐怕大多数人在这次活动之后都选择了学习文化课吧,唯安想。那个时候的唯安还是个非常严肃认真的好学生,安静地坐在那里,带着新生的忐忑和热情。
“这个标语有点意思啊,‘以梦为马’?”旁边的杨毅好像在试探地找话说。
“那是海子的诗。”唯安头都不回一下。
“啥?”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想到这里唯安不禁觉得年轻时候锋芒毕露的自己很好笑;也很可爱,很珍贵——再也回不来的那种珍贵。可惜,假如留给身边这个人的印象就是一个这样严肃刻薄的小女生形象,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看我。
海滩上玩耍的小姑娘忽然摔倒了,尖声地哭起来;一个穿了吊带裙的女人小跑着上前去照看。杨毅皱了皱眉,忽然转身看着唯安。
“怎么?”
“你那朋友可真是幸福,可以住在这附近。”
唯安能感受到那种不甘心。在她放松地和陌生人聊天时,也会这样好奇又小心地试图让对方说出更多故事。她笑了。不好意思哦,老同学,既然我们和这个地方的缘分都不超过一周了,不如就淡淡地擦肩而过吧。
“是呀,太美了。”
沙滩上的小女孩哭声依旧。
“我就是在想象,假如我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长大,一切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杨毅终于又转身回去看着海滩,这次更像是在看天上的云。
哪怕不是从小在这里长大,也会是不一样的样子吧,唯安想。但她喜欢这个假设;事实上,没有人跟她交流过这样的思考,在这里。她周围的人大多是美国人,或者说,她选择远离了华人的圈子。她都是一个人体会,一个人思考,一个人想象。她想象自己是一根嫁接而来的枝条,在加州绵延无尽的红木森林中;但她也学会了尽量在不一样人的立场上思考——他们就是红木,每一寸的生长都受到了这里热烈阳光的滋养。
“会吧。我总觉得她家花园里的植物偶尔也会去海边走走。”唯安认真地说。她真的这样觉得,每次走进那个地方,她都觉得自己在听一场无声的交响乐。
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你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石唯安同学。”
唯安却只想到自己说人家是小丑的那句话,却也假装开朗,赞同地笑了。
“但愿他们找得到回家的路。”杨毅补充道。
杨毅的杯子空了,只剩下些冰块被他轻轻摇晃着。刚刚喝最后一口的时候,海滩上的小姑娘一家收拾完东西离开了,那一片空地马上被海鸥重新占据。他挠挠头,看了看唯安桌前还剩下的一大杯。
“今天就不多打扰了。不过见到你很高兴。”杨毅做出一副准备要走的样子,但迟迟未动,像是在用眼神征求唯安的许可。
“啊——”唯安把目光从海滩上的一家人收回,看了看他的空杯子,又看了看自己的。“我也是,很高兴遇见你。”她抓起自己的冷饮要起身,“你住附近吗?我可以送你一程。”
“那真是太感激了!”杨毅继续摇晃着他杯子里的冰块,好像完全没有客气推让的意思。
二人一起走上咖啡店门前的小路,就要转弯的尽头处,忽然听到店门口有人朝他们的方向大喊:
“Hey, Rick!”是那个前台的黑人小哥。
杨毅马上回头,看见小哥正在挥动手里的一个棒球帽。
“我好像东西落在店里了,”杨毅恍然大悟的样子,“麻烦你稍等一下。”
唯安看着杨毅大步走去的背影,皱皱眉头——“Rick?”她恍惚间看到远处的杨毅拍了拍小哥的肩膀,二人低声说笑了几句。
等杨毅再回来,二人沉默地走向唯安停在路边的车。
“车挺酷的。”杨毅边系安全带边说。
“我一个人用,两个座都嫌多。”唯安发动起她的小跑车。
杨毅住得离那里很近。几分钟的车程里,一大半是海边的高速。唯安专心开车,杨毅看着窗外的景色眼睛发光。他注意到唯安左手小指上戴着一个非常别致的戒指——与其说是戒指,其实更像一个改造过的钥匙环,但以一种奇异的形状引人注意。
下车前,杨毅问唯安要了电话。
唯安笑笑,并不排斥:“不过这个号码有效期恐怕只有一周了。”
目送杨毅走远,唯安把头埋进包里翻出一个小本子,又翻了一会拿出一支笔。她打开本子上写了很多小短句的一页,在一行后面画了对勾。她咬了咬嘴唇思考了一会,又在这一页的最下面加了一句。
她打勾的那句是:“送走安安。”
她加上的一句是:“去见Mack。”